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班 宇:双 河 | 新力量

新力量

作者简介

班 宇 1986年生,沈阳人;作品见于《收获》《当代》《上海文学》《作家》《山花》《西湖》《大家》等刊,曾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等转载;出版有小说集《冬泳》。

半夜十一点,李闯给我打来电话,那边声音很吵,成分复杂,有说话声、碰杯的声音,还有隐约的歌声,彼此相距遥远,混成一片空荡的背景,他大概尚未意识到电话已经接通,还在与别人交谈,语气惊叹,但具体在讲什么却听不清,其间又夹着许多刻意的笑声。我接起来后,也没有说话,待到那边声音稍微降低一些,我听见李闯在喊,喂,喂,操,喂。我说,在呢。李闯说,没睡觉吧。我说,没。李闯说,我一合计你就没睡。我说,啥事儿。李闯问,你妈最近身体咋样。我说,在我妹家,其他方面还可以,就是腿脚不太方便,上下楼费劲。这时,那边的声音又小了一些,不再那么嘈杂,他好像从包间里走出来,但信号又变得很差,时断时续,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楚,他是在问我周五有什么安排。我想了想说,继续改改小说,暂无其他事宜。李闯说,还写呢啊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然后他马上又接一句,早上跟我去爬山,聚一聚,在山上住一宿。我本能地想要拒绝,说出一句不了吧,但接下来,由于还没想好借口,便卡在这里。李闯说,不啥啊不。我说,啊。李闯说,出去转一转,还有周亮,三人行。我说,周亮也去啊。李闯说,去啊,你也得去,那边我有客户安排。我说,啊。李闯说,到时我开车去接你。我说,我再想想。李闯说,不用想,定准了,我回去继续喝酒。我说,行吧,我需要带啥不。李闯说,啥也不用,你把自己带好就行。

放下电话后,我又继续写了一会儿小说。然后躺在椅子上回忆,我从北京回来之后,基本没上过班,与外界几无交集,所以这些年来,也很少有机会郊游。我之前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任职,干编辑,做过几本养生书,市场反响颇佳,但回沈阳就不太行,完全没有这个行业,也去保健品公司写过几天文案,给电台节目宣传用,属于低级行骗,夸大疗效,良心不安,另外报酬也可怜,索性就守在家里写小说,偶尔也接些媒体评论稿件,自己对付着过,好在母亲身体尚可,家里没太大负担。我能想起来的上一次郊游,还是在北京时,跟同事去的怀柔,好山好水,吊桥摇晃,虫鸣如波涛,在天地之间回荡,令人出神,夜间每家饭店都在烤鳟鱼,当地特色,将鱼剖成两半,再铺展开,吃的时候,我总能想起一部美国小说里的描述,说它们接近于一种珍贵而又聪明的金属。

想着想着,就又睡着了,睁开眼睛时,已是半夜两点,外面风声很大,我起身洗漱,准备回床上睡觉,随手翻看手机,发现十二点多的时候,赵昭给我发过信息,让我去看望女儿。我想了想,没有回,事实上,我始终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情,负担较重,我跟女儿已经数年未见,必然有些生疏,再加上生活费最近也没有给过,赵昭虽然不提,但总归有些过意不去,多年以来,我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。

我与前妻赵昭于二零一一年和平分手,当时女儿言言只有五岁,离婚之后,她带着女儿去上海生活,投奔其兄,寄人篱下,刚开始时,过得十分不易,艰辛尝遍,我那阵也竭力相助,内心焦急,掏出全部积蓄,甚至想过卖掉房子,但被赵昭拦住,说再忍一忍,离都离了,总这样也不合适。后来她逐渐步入正轨,工作认真、勤奋(其性格所致),不久后便可独当一面。她在一家外资公司任职,待遇尚可,几年前我去看过她们一次,当时是跟一家影视公司谈剧本改编,结果也没有成,赵昭那时十分忙碌,终日加班,跟我电话沟通,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但却工作生活两不耽误,开始筹划在苏州买房,以解决言言的上学问题。

如今,言言已经小学毕业,再开学就要读初中,样貌变化也很大,偶尔思索,便不得不慨叹时光流逝之迅疾。离婚后,我有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,三十几岁的单身生活,再加上旁人危言耸听,夜晚被孤寂重新包围之类,我的确有些恐惧,但几个月后,便放松一些,甚至十分适应,这种不以激情与责任作为向导的生活,仿佛更符合我的观念,不仅不觉时间漫长,反而相当紧促,每日行程安排得十分满(并非刻意,但确实每天都有事情要处理),写作事业谈不上突飞猛进,但也常有新作问世。这时,我逐渐确认,事实上,我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,对于许多事情都有规划,也沉得住气,能去推进,日拱一卒,不期速成。最开始发现这点时,我简直不敢相信,但许多年过去后,我真的就这样坚持下来,这让我有时不得不回忆起跟赵昭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,到底是怎么回事呢,一切仿佛都搅在一起,生活混杂无序,几近无解,不可调和,问题出在哪里,是我的还是她的,但又都不像,因为在平日里,我们是朋友们公认的好人,遇事冷静,处理得当,谦卑而理智,所以就更令人费解。至于离婚后赵昭的个人生活,我很少询问,她也从不主动跟我讲,不过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,也就是周亮,我得知她换过几任男友,目前这位相处稳定,是她从前公司的重要客户,上海本地人,比她大近十岁,风度翩翩,条件中上,有过婚史,子女在海外,两人相处已有一年多的时间,我衷心愿她幸福,生活美满。甚至默默许诺,在她得到幸福之前,我是不会先迈出那一步的。

没睡几个小时,我便醒来,随着年龄增长,睡眠越来越差,起床之后,我简单吃一口早饭,然后去楼下的市场买菜,这些年来,我逐渐养成自己做饭的习惯,今天准备多买一些,给我妹送去,我母亲退休之后,一直由她照顾,任劳任怨,我心存感激,帮不上太多忙,只能偶尔尽绵薄之力。在摊位前挑排骨的时候,有人碰我的胳膊,我转头一看,刘菲朝着我笑,我有点不好意思,说,也来买菜?刘菲说,嗯。我说,肋扇不错,颜色好,新鲜。刘菲说,现在挺会挑啊你。我说,没办法,与时俱进。刘菲说,你妈身体咋样。一时间我又有点恍惚,不知为何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关心我母亲的身体情况,只好又回答一遍,在我妹家,其他方面还可以,就是腿脚不太方便,上下楼费劲。刘菲说,那还行,把你解放出来了。我说,谈不上,一会儿准备过去看看。刘菲说,帮我向老太太问好。我说,行。买好排骨后,我跟着她一起出门,点了支烟,也给她递去一支,她问我,赵昭最近回来没有。我说,很久都没回来了,据说在上海过得不错。刘菲说,混上海滩,浪奔浪流,滔滔江水永不休,有出息。我说,比我肯定是强。刘菲说,这有啥可比的,你还没上班呢。我说,没有,十周年整,没上过班。刘菲笑着看我,说道,也是个劲儿啊。我说,实在没法出去,啥也不会。刘菲说,都说人不能待着,容易待废,但我看你还行啊。我说,是,我能待住,不然呢,没法出去又待不住,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刘菲说,吓唬我呢。我说,没,你儿子回来了啊。刘菲说,没,还在他爸那里。我说,那你买这么多菜。刘菲说,今天请客,在商场上班的朋友都来聚会,我们轮着招待,你也过来呗。我说,不了,不了,你们好好喝。

与刘菲告别之后,我直奔我妹家。敲了几下门,我妈帮我开的,家里只有她一人在,我问妹妹去哪里了。我母亲说,也不知道,很早就出门了。我挽起袖子,将排骨剁好小块,菜也洗净分类,归放在冰箱里,眼看要到中午,我妹还没回来,我妈提议煮面条吃,我便又切菜炝锅,排油烟机不太好使,声音很大,嗡嗡直响,但又吸不走烟,屋内都是炸葱花的味道,很久不散。

吃饭时,我跟我妈说,刚才见到刘菲了,跟你问好呢。我妈说,她怎么样啊。我说,气色不错,还在商场里卖货。我妈说,见出息啊,咋没跳舞去呢。我说,妈,多大岁数了都,早就不跳了吧。我妈说,就看不上她,跟她爸一样,没正形儿。我说,他爸都没多少年了,你还老提啥。我妈说,一九九零年,他爸第一批,申请停薪留职,说要去开发海南岛,消失两年半,媳妇孩子扔家里,结果呢。我说,结果又咋的了。我妈说,去佳木斯跟人搞破鞋。我说,你别乱讲。我妈说,证据确凿,后来有段时间,还偷摸把刘菲带过去了,她妈急了,喊来俩哥哥,大王二王,配件六厂的,听说前因后果,提着刀连夜去佳木斯,吓得他尿一炕,扔下女儿跳窗户跑掉,听说后来追到三江口,江风浩荡,他纵身一跃,岸上的人都傻了,大王二王无可奈何,掉头返回,但不大一会儿,他又在远处冒出头来,游至对岸,老王八犊子,命还挺大,人品归人品,能力归能力,她爸水性是好,这没得说,家以前住大伙房水库附近。我说,你咋不说他是龙王三太子呢。我妈说,别他妈放屁。我说,都是传言,也没人亲见,提它有啥意思。我妈说,刘菲的命也不好,从小折腾到大,婚姻事业,都让人发愁。我说,你愁啥,跟你有啥关系。我妈说,说到点子上了,我就怕跟我有关系呢,听老院儿的邻居说,她离了之后,你俩还有过一段儿啊。我说,你可别听人胡扯,听啥就是啥,这毛病能不能改一改。我妈说,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。我说,退休多少年了,在家别当干部,行不,再教育我,以后不过来了。我妈顿了一顿,又问,言言最近有消息吗?我低着头说,没有。我妈叹了口气。

饭后,我洗毕碗筷,我妈回屋午睡,我提着自己的菜,下楼往家里走。路上想着我妈说的话,我跟刘菲确实有过比较暧昧的时期,但也是很久之前,刚离婚不久时,有一段接触比较频繁,主要原因是住得比较近,都在变压器厂家属院里,年龄相仿,从小父母就认识,抬头不见低头见。那阵子有人要跟她合伙在学校门口开书店,向我咨询建议,我劝她说,一没经验二没渠道,很难做成,而且这行利薄,押款厉害,见不到钱。刘菲转而投资服装,从那之后,我们偶尔一起吃饭喝酒,她的酒量不错,比我要好,几次酒后我也有过一些冲动,但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,对于处理这种关系,我并不擅长,甚至还会觉得疲惫,无力应对那些情感纠缠。每每克制住欲望后,我都会暗自庆幸一番,好不容易维持住目前的状态,如非不得已,我是不太愿意打破的。刘菲有一阵子比较上心,还来家里给我做过饭,饭后谈心事,但看我态度冷淡,无意回应,便也作罢。

之后没过多久,我便看见刘菲跟另一位壮年男子出双入对。皮肤黑,比我高大,行动矫健,总骑着摩托车驮她,车身很旧,常年被泥水覆盖,噪声也大,突突突突,像机关枪。他们经常半夜回来,噪声响彻楼宇,邻居们有些非议。我对此倒没什么看法,刘菲有跟任何人交往的自由,我无权干涉,况且我们从未正式在一起,所以也谈不上失去。只是那辆摩托车,我在家里都能听出来,刚打着火时,排气管声音异常,随后发动机温度升高,声音也有不规律的变调,我很想提醒他们,一定要记得去检查气门间隙,这种情况一般是间隙过大,若时间一长,导致气门松动,造成缸顶变形,那就不太好处理了。我爸刚下岗那几年,在家开过摩托车维修店,这方面我还是有一些常识的。但还没来得及说,那位男子便又消失不见了,只剩刘菲独自一人,来来回回,行色匆匆。我知道她在东湖市场有个摊位,售卖童装,生意不错,有一次她还问我女儿多高,想送件衣服,我想了半天,横起手掌,在半空中切割出一个位置,对她说,也许这么高。她撇撇嘴,转身走掉,只剩我一人坐下来,目光平视,望着那个虚拟的高度,感觉过往时间忽至眼前,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渊。

回到家后,我烧水沏茶,躺在椅子上看书,没翻几页,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。下午三点半,电话铃声将我吵醒,我闭着眼睛接起来,对面是赵昭的声音,干脆,坚定,不带任何情绪,她跟我说,给你发信息,你没回。我说,啊,没看见。赵昭说,明天十一点,去接言言。我说,啥。赵昭说,别装没听见,我要出国,我哥也没在上海,言言正好假期,回沈阳跟你待几天。我一下子精神了,翻身站到地上,说,咋不提前说呢。赵昭说,提前说了,你没回,你有事是咋的,协调一下。我想了想说,倒也没。赵昭说,那你陪好言言,一个多礼拜,到时给我送回来,原封不动。我说,好,好。挂掉电话,我愣在原地数分钟,内心紧张,想准备一下,却不知从何做起。

多年以来,我一直住在父母当年分的宿舍里,套间,五十多平方,一大一小两间屋子,我平时住在小屋里,大屋用来当书房,比较乱,报刊书籍越堆越多,全部整理一遍,肯定是来不及的。我在心中默默规划,先将小屋的床单、被罩和窗帘等放到洗衣机里,清洗一番,从柜底找到一套全新的,还是卡通图案,拆开铺好,准备给言言住。又在大屋里辟出一块地方,摆开折叠沙发,放好台灯,从今晚起,我便睡在这里。另外,衣物碗碟等也需整理,我本以为自己过得井井有条,收拾时才发现,到处都是一层灰,死角无数,我累得满头大汗。全部做好后,已经是晚上九点多,饭还没来得及吃,我便打算下楼喝瓶啤酒,另外顺路再去买些零食和生活用品。

刚在饭店坐稳,便听见隔壁包间动静很大,相互劝酒,还有争吵声,我本无意关注,只想赶紧吃完回去休息,但啤酒刚喝一半,忽然看见刘菲从包间里跑出来,一闪而过,进入洗手间,回来时脚步放慢,眯着眼睛向我这边看。我跟她打声招呼,她发现后,一屁股坐到我对面,又起开一瓶啤酒,然后跟我说,几个菜啊,自己喝。我说,随便吃一口,懒得做饭,你们又续一顿。刘菲说,是,家里没酒了,非得出来接着喝。我说,挺有量,第几瓶了。刘菲低着头,没有说话,眼神发直。我说,别喝太多,不好,物极必反。刘菲还是没说话。我接着说,你去劝劝他们,差不多就行了,都早点回去休息。刘菲凝望着我,眼神迷离,开口说道,在家喝了二两白的、四瓶啤的,出来之后,又买一瓶红的,分了半杯,刚才是第三瓶啤酒,现在还没喝完。我说,厉害,海量。刘菲笑着摆摆手,然后忽然抬眼,对我说道,你吃完没,走,不管他们,爱喝喝去吧,你送我先回家。

我将刘菲送到楼下,一路上,她的话很多,但毫无头绪,我听不懂,提到的人也都不认识,没想到,服装市场的人际关系还挺复杂。在楼门口,我咳嗽一声,感应灯亮起来,我看她迈步不成问题,便告别说,明天女儿要回来,得去再买点东西。刘菲很惊讶,说道,白天没听你说啊。我说,我也是下午得到的消息,措手不及。刘菲推了我一把,说,高兴坏了吧。我说,那谈不上,倒是挺紧张,很多年没当过爸了,怕当不好。刘菲又拍拍我说,那有啥当不好的,你看看我儿子他爸,或者我爸,那是咋当咋有理,我看你怎么也比他们强啊。

我提前很长时间来到机场,出出进进,心绪不宁,在外面抽去小半盒烟,心里总在推测接下来几天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,以及应对方式。言言拖着箱子出现在面前时,我手里的烟还没掐灭,风一吹,弹出去的烟灰又落回到衣服上,有点狼狈。她比我想象之中要高一些,背双肩包,梳着短发,衣服上有浪花的图案,下身则是一条棕色背带裤,脸上挂着一点生硬的笑容,但很快便又收回去。她没说话,静静地等我掸掉灰尘,然后问我,啥时候走。我说,再等一下,于是连忙又去窗口,买回两张机场大巴的车票。车很快就要开动,我替她提着背包,又将她的拉杆箱放到底下,跟她上车并排而坐,这一路上,她一直没说话,我更紧张,手心出汗,不知说啥好。大巴车从高速下来后,我的情绪稍微缓和,问她,早上几点出发,那边天气如何,家到机场多久,乘坐何种交通工具前往,是否吃过早饭,旅程共计几个小时,午饭想吃什么。她一一作答,但绝不多说一句。到后来,我又不知该说点什么,便问她,背包是在哪里买的,质量很结实。她转过头来看着我,不解地问,你真的关心这个么。

按照计划,我们先回家放一下东西,晚上去我妹家吃饭。言言到家之后,皱着眉头巡视一圈,指着小屋内的床,跟我说,我是睡这里吗?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言言说,我今年多大,你还记得吧。我略有迟疑地说,记得。言言说,这床单上有只熊,你知道吧。我说,知道。言言说,那没事了。我退出房间,又倚在门口,说,实在不喜欢,我再给你买一套,或者也可以陪你住宾馆。言言说,我只想确认一下,你知道这件事,仅此而已,没有进一步要求,明白了吗?

我们之间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是称呼,这点我事先有所考虑。让言言管我叫爸,估计很难说出口,我也听不惯,但也不能老以语气词称呼,显得没有礼貌。去我妈家的路上,我们主动提出并试图化解掉这个问题,我说,想来想去,觉得你可以管我叫老班。她听我陈述半天缘由,只回应了一个字,哦。

我妈见到言言非常高兴,她一直很想念孙女,但为了照顾我的情绪,平时也很少提。言言一改冷漠态度,与奶奶十分亲近,抱着脖子说话,家长里短,聊了半天,毫无生疏之感。我妈前几年旅游,行至上海时,她们曾见过一次,双方又谈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,以及之后的各种变化。我妹在厨房里做饭,我去打下手,煎炒烹炸,忙活半天。晚餐极为丰盛,满桌硬菜,但言言并未吃几口,只是不停地喝饮料,席间,她绘声绘色讲述在学校的一些经历,逗得大家都很开心。饭后,我们聚在一起看电视吃水果,大概八点左右,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,便带着言言离开,刚一出门,她的脸色立马沉下来,变得很快,与我无话可讲。天气不错,我提议走路回家,言言嘴上没有反驳,但却在行动上体现出来,拒过马路,自己站在路旁打车,我走到路中央,只好又退回来,站在她身边,等待出租车的到来。我们默默站在路边,向前伸出手去,等了几分钟,远远有空车灯在闪,我松了口气,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的名字: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。这一次我的体会很深刻。

到家之后,言言没有直接回卧室,而是在书房转了几圈,上下浏览,然后指着沙发问我说,你睡这里啊。我说,对。言言撇撇嘴,没说话,又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,向我举手示意,要带回房间去看,我没看清是什么书,但仍点点头,然后问她,这几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?言言说,没有。我说,那有什么想吃的吗?言言说,也没有。我还想继续问,言言却说,你就当我不存在,可以吗?不用这么麻烦,我待几天就走。

李闯第一遍给我打电话时,我没有接到,正在厨房里忙着给裹好淀粉的茄子过油,满头冒汗,很担心失手。菜端上桌后,言言尝了两口,好像还挺满意,我也放松下来,开了一罐啤酒,边喝边看电视,午间在放一部译制片,机器人当管家,会聊天,还会做家务,长得跟垃圾桶有点像。演到一半时,言言忽然跟我说,刚才好像有个你的电话。我打开手机一看,是李闯打来的,立即给他拨回去,李闯大概在办公室里,说话声音很小,跟我说,明天礼拜五了啊。我一头雾水,回复他说,对啊,今天礼拜四,明天礼拜五。李闯说,没忘吧,早上去接你。我这才想起来他说的事情,连忙说,我不去了,言言回来了。李闯说,谁。我说,我女儿回来了。李闯说,孩子又归你了啊。我说,没有,假期来玩几天。李闯说,那行,正好,明天一起去,欣赏风景。我说,那等我问问她的想法。李闯说,定了,明天早上,七点半到你家楼下,收拾好等我。

挂掉电话后,我问言言,明天一起去爬山,有兴趣吗?言言说,什么山?我说,不知道叫什么山。言言说,不太想去。我说,去吧,好不容易回来一次,不能成天在家待着。我本来没抱很大希望,觉得很难劝动,回来的这两天里,她始终不太愿意跟我沟通,每天不是玩手机,就是躲在屋里看书,除了跟我去过一次超市外,没再出过门。出乎意料的是,她想了想后,竟然答应了,说去也行,省得她妈回去问每天都做啥时,答不上来。我听后很高兴,放下筷子,立刻规划起来,定闹表,准备出行物品,问她都需要什么,下午我好去买。言言则毫无回应,目不转睛地看电影,我一边收拾东西,一边陪她看,别的印象没有,故事情节好像挺俗,机器人渴望拥有情感,进而成为人类的一员,这点我就十分不解,它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。

言言起得比我还要早,行李收拾得也很快,动作麻利,我们提前下楼,等了十几分钟,李闯才驾车赶到,车里放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老歌,他跟着哼唱,爱你越久我越被动,有点跑调,却很投入。周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我和言言坐在后排,打过招呼后,周亮问我们是否吃过早饭,然后递来点心与牛奶,言言没接,我也不想吃,便放在座椅后面,伴着歌声,我们一行四人向着山峰进发。言言昨晚大概没睡好,在车上补觉,周亮则不住地回头看,边看边低声对我说,她跟赵昭,还是有几分相似啊,眉眼之间。我说,跟我不像么?周亮又回头看一眼,然后摇摇头,说,不太像,比你强。

我们在服务区休整两次,到达山脚下时,已近中午,我们简单吃些快餐,便准备开始登山。虽然这里尚未开发完备,游客却也不少,李闯和周亮走在前面,背着大包,看着相当专业,精神抖擞,步伐有力,我和言言跟在后面,阳光刺眼,新铺的石阶似乎还留有粉末的印迹。在两侧的树荫之下,到处都是合影的人们,林中还有空白的石碑,倒伏在地上,像是要为此景题词。

大概一个多小时后,我们停下来歇息,李闯开始打电话联系朋友,他之前提过,有位客户在山间造了一间庭院,吃喝玩乐,一应俱全,目前是试营业阶段,今天晚上我们将会住在那里。我和言言靠在栏杆上,向山下望,葱绿之间,有一道灰白的印迹,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,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,如一段阶梯,开拓盘旋,不断向上,也像一道溪流,倾泻奔腾,不断向下。言言在我身边,我却想起彼时的赵昭,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,有一次同去海边,风吹万物,浪花北游,其余记忆却是混沌一片,旋绕于墨色的天空,但在这里,一切却十分清晰,山势平缓,如同空白之页,云是凝聚,人像大地或者植被,随风而去,向四方笔直伸展,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。

言言拿出相机拍照片,我在她的背后,看着风景一点一点缩进屏幕里,变得不再真切。周亮走过来,搂住我的肩膀,跟言言说,来,给我俩合个影。我有点不自然,想推脱开,周亮却已经摆好姿势,笑容自信,言言转过身来,调整位置,按下快门,然后盯着屏幕,点了点头,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的终结。李闯挂掉电话,迎着山风,对我们喊,还以为还有多远呢,再往上爬,最多二十分钟,到达目的地。

李闯朋友的庭院相当别致,木制结构,仿古造型,整体格局较为接近古装影视剧里的后院,荷叶占据池塘,环境清幽,只是油漆味道有些重。我们被安排到各不相邻的三间屋内,我与言言住在南面的一间,我们进入室内,发现里面的装饰又很现代,各类电器一应俱全,十分便捷。言言忙着充电,整理照片,我放下东西后,走回院中,连抽两支烟,天空飘起小雨来,风很凉,我有点后悔没有提醒言言多带一件衣服来。

休息过后,已近黄昏,李闯朋友喊我们去吃饭,餐厅已经摆上一桌好菜,我们推门进入时,发现桌边除了李闯的朋友之外,还有三位陌生的女性,呈三角形分列,跟我们挥手打招呼,态度热情。我觉得这种场景很不合适,便拽了一下李闯的胳膊,李闯反应机敏,马上跑到朋友那边,一番耳语过后,两位女性借故离开,只剩一位。李闯的朋友介绍说,这位是苗苗,目前这边的负责人,今天来陪大家喝一杯,欢迎诸位来访,请多提宝贵意见。

李闯对周亮与我进行一番介绍,苗苗忽然对我的职业很感兴趣,我解释说自己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作品,但她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,只是自顾自地说着,她自己也写过一些,诗歌和散文之类,登过校报,有一定反响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好敷衍地说,不错,加油,继续努力。我能感受到言言在一边盯着我,但我不敢扭头去看她的表情。

那天的酒喝得很快,一杯又一杯,李闯朋友与苗苗都很会劝,场面话很足,我不太适应,总想借机溜走,却三番五次被拦下来,苗苗仍然就着文学话题不依不饶,不断地向我阐述她看过的某本书,以及对作者的一些主观感受。遗憾的是,她读过的那些书,我都没看过,也不了解,跟我完全不属于一个写作领域,但几杯酒下肚后,评判却是十分轻易的,我越坐越沉稳,精神亢奋,声音激动,开始逐一拆解那些改头换面的文字把戏,并无数次重申自己的文学观点,灯光半明半暗,我甚至觉得自己飞起来一点点,滞在半空,俯视着晚餐以及桌旁的人们。李闯不住地向他的朋友夸赞我,周亮也在一旁附和。苗苗的一句话,重新将我拉回地面,她说,班老师,谈了这么多,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?

所有人都望向我,我定了定神,觉得诧异,不知大家从何时开始如此关注文学。我又喝下一杯酒说,那我就随便讲一讲,目前正在写的这个中篇小说,暂定名为双河。苗苗插嘴说,霜冷长河,是不是,余秋雨的一本书,我高中时看过。我说,不是,单双的双。苗苗说,那你直接说两条河不就完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周亮皱起眉头,在一旁说,你先听他讲完。

我说,故事大概分成三个章节,各自分部叙述。第一部分,主角是我自己,姓班,但要年轻一些,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末的冬天。开篇是我去接崔大勇出拘留所,崔大勇骑摩托车肇事被拘,此人无家无业,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,崔大勇比我大十几岁,是我父亲在工厂里的徒弟,我父亲走后,多年以来,对我家一直帮助很多,其条件并不富裕,也未成家,勉强维持生活,但为人热忱,坦率,实心实意,此前他去外地打工,消失过一段时间,被释后无处可去,我便说可暂住我家里。

次日,刘菲的姑姑忽然来找我,说侄女联系不上,报案只管登记,没有下文,央求我帮着去找一找。我与刘菲是多年同学,家住前后楼,平日关系较好,她对外宣称是在家具城卖货,其实主要靠跳舞为生,在亚洲宾馆的黑灯区,十元两曲。我与崔大勇去其工作场所等地寻找,皆无所获。我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刘菲,是在菜市场里,她买完菜后,又要去旁边的教堂,还邀我一起,我并无兴趣,将其拒绝,刘菲看起来有些失望。圣诞节这天,我与崔大勇来到教堂里,此处正在举办汇演,歌曲舞蹈,纷杳而至,我坐在后排,听得极为困倦,直到深夜里的最后一曲,有人弹起风琴,悠扬而伤感,我恍惚看见刘菲戴着毛线帽子,踮着脚尖,在人群里唱歌。演出结束之后,我和崔大勇出门去追刘菲,见她与弹风琴的中年人并行,打了个出租车离去,我跟崔大勇骑着摩托跟在后面,那天的雪很大,几乎看不清前路。

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,我发现他们的终点是火车站,两人下车后迅速进入,并消失在候车室里,我们没买票,进不去站台。我跟崔大勇说,我先去买两张最近的车次,混进去看看,问问刘菲到底什么情况。崔大勇同意。我买票回来后,却没找到崔大勇。我只身进入站台,火车已经驶来,只有刘菲一人在此等候。我上前喊她,她转过头来,扫过一眼,便继续往车上走,火车开动,眼看着一节节车厢逐渐远去,消失在黑暗的前方。我有些失落,从车站走出来,发现崔大勇和摩托车都不在了,只好独自往家走。大雪掩埋掉我的足迹。

众人听得都很认真,屋内安静,我反而有些不适应。我缓了缓,继续讲道,这是第一章的大致内容,当然还会有一些细节,会交代一点背景之类,总体来说,故事线索大致就是这样。苗苗说,感觉其中有很多谜团。我说,对,往后会一点一点解开。苗苗问,刘菲去的是哪里呢?我说,佳木斯。苗苗说,佳木斯有什么故事呢。我说,那是第二章的内容。

我继续往下讲,这一部分,叙述人是刘菲,她不是沈阳人,老家是黑龙江鹤岗,读小学的时候,跟父亲搬来沈阳,投奔姑姑,她的母亲死于某次事故,刚来沈阳后的一段时间,她很不习惯,一切都不熟悉,也总被欺负,少有同学帮助,但我是其中之一,也就是第一章的主角,他们同读一所小学,初中之后,二人分道扬镳,但仍住在同一楼区,变压器厂宿舍,在刘菲姑姑的安排之下,他的父亲刘宁作为技术员,在变压器厂上班,勤劳规矩,为人热忱,口碑相当不错。小学毕业那年,出了一件事情,我的父亲在刘宁家中死去,这件事情对于我和刘菲的打击都很大,当时有一种传言,说是我的母亲与刘宁有情感纠葛,被父亲得知,上门讨问说法,结果被害,但当时警察的判定是自杀,刘宁从此消失。刘菲跟姑姑一起生活,初中毕业后,便进入社会工作,自立更生,不给姑姑增加负担,但又无其他技能,开始在家具城卖货,但性格又比较倔,不太顺利,后来去做舞女,两个月前,她在舞厅遇见消失数年的父亲刘宁,刘宁变化很大,他服刑数年,目前在教堂工作,想要弥补过失,请求刘菲随他离开此处,去往佳木斯,重新开始生活,刘菲犹豫很久,最终决意跟随父亲回归北方。圣诞汇演结束后,二人来到车站,准备离开沈阳,期间刘宁说要去上厕所,但一去未归,火车驶来,刘菲独自离开,旅程空空荡荡。她在佳木斯过完整个冬天,不能说过得多好,但也不坏,唯一的遗憾是,佳木斯人不爱跳舞。

我越往后讲,越没有气力,故事往往就是这样,讲起来平淡,写出来反而会好一些,我看见李闯已经在打起哈欠,但又迅速地捂住嘴,起早开车,抵达后又爬山,疲劳程度可想而知。周亮的眉头仍未舒展,面容严峻,仿佛有所思。言言坐在我身边,无比安静,我叙述的某些时刻,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。讲完这部分后,我说道,没什么意思,大概就是这么个情节,后面还没有想好。李闯说,挺好,佳木斯我去过两次,很快乐的城市。周亮提了一杯,说,我一听,感觉这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啊。我与其干杯,然后说,瞎设计的情节,还没动几笔。苗苗转向我,问道,班老师,讲了半天,你这篇小说也只有一条河啊,不够数,名字不好,前后不对应。我说,那你取个名字。她撩撩头发,然后对我说,可以叫,佳木斯,今夜请将我遗忘。

晚上九点,李闯洗了下脸,回来后精神重新振奋起来,话极多,我说时间不早了,先带言言回房休息,周亮也说今天比较疲惫,想早点睡。酒局行将结束,李闯朋友拉着我们去打牌,并让苗苗作陪,我与周亮先后拒绝,唯有李闯不好推托,跟着前往另一间房。我拎着两瓶水,跟言言往房间里走,从饭厅回到住处,需要经过一道长廊,下午到这里时,我并未多加留意,这里大多是人造景观,比较造作,没什么意趣,但夜间在此经过,又是另一番感受,庭院两侧立着许多水缸,仿佛用以承接雨水,青苔掩映其间,沉潜而悠远。院内潮湿,步行经过,居然有身处水畔的感觉,风将雨的气息吹到半空里,四周幽深,空旷之处有回声荡漾,言言走在前面,我侧身在后,默默观察。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,看言言的哪些行为习惯跟我接近,哪些又比较像赵昭,但却一无所获,我几乎不能在她身上看见我们的痕迹,然后我又想将她与同龄者做比,却发现在我的近期生活经验里,与这个年龄层并未有过接触,不知其所思所想,更是无从对比。

言言说,像。我说,什么?言言说,好像左边有一条河,右边也有一条。我说,是吧。言言说,后来呢。我说,什么。言言说,你那个小说不是有三个章节么。我说,第三部分还没想好。言言说,大概讲讲。我说,不讲了,到点儿了,回去睡觉。言言说,能睡着吗?我没有回答。言言说,你的小说都是这样么,没有结局。我有点惊讶,如同反射一般,连忙说道,第一我不想跟你谈故事情节或者结尾,我知道的已经都写出来,没写明白的地方,那就是我也不清楚,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谈文学技法,那些术语都是写完再往上套的,生拉硬拽,没什么价值。言言站住,侧着脑袋跟我说,你紧张啥。我松了口气,也觉出自己反应过度,便不再说话。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长廊的台阶,跟我说,坐一会儿,好不容易。我虽然不明白她说的不容易确切指的是什么,但仍跟在她身边坐下来,吹着晚风,抬头凝望,我看见天空在向远处展开,仿佛有无尽的寂静呼之欲出,要将我们围拢。

言言说,讲个大概,第三部分。我想了想,问她,你说主角是谁呢。言言说,想不出来,也许是第一章里主角的父母,或者刘菲他爸,叫什么来着,刘宁。我说,你这么一说,我还要再想想,本来这部分的主角是崔大勇,他十八岁入厂,成为父亲的徒弟,车工,手也挺巧,不久便出徒,一九九七年,厂内提倡减员增效,领导说,你们师徒二人,只能留一个,另外一个必须下岗,自己看着办,父亲考虑到崔大勇的家庭条件,有生病卧床的母亲,便主动提出下岗,让厂里将崔大勇留下。

父亲下岗之后,在楼下开一间摩托车修理店,维持生计,也兼配钥匙,干点零活,没有电动机器,父亲便用锉刀一点一点磨,方法原始。崔大勇仍在变压器厂上班,感念恩情,时常来看望师傅。这几年里,父亲性格有所变化,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很差,并开始嗜酒,以罐头瓶子打来散白酒,下酒菜是螺丝钉,蘸着红梅酱油,一嗦一下午,醉酒成为常态,日日狼狈昏沉,睁不开眼,像在大雨之中。有一次,崔大勇前来看望,父亲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图纸,让崔大勇去车几个零件,崔大勇看了半天,展开几遍又再合上,吞吞吐吐。父亲见其犹豫,便直说,要做一把钢珠枪,用途不用你管,你不用怕,牵扯不到你,我没求过你什么事情,就这一件,最近务必做好,做不出来,以后也不用来了。崔大勇回家之后,辗转反侧,不能入眠,前思后想,下定决心,利用加班时间,在后半夜里车出数个零件,他将这些零件放在铝饭盒里,驮在自行车后座上带出工厂。几日之后,却传来师傅的死讯,他前来送丧,内心大恸。

崔大勇早先在教堂里,一眼便认出技术员刘宁,路上紧随其后,我去买票时,他缩紧身体,低头混入站台,不断向刘宁靠近。他们等待火车的到来,雪将光线遮蔽,黑夜降临,刘宁半眯着眼,觉出被东西毙住,半侧过身,扫去一眼,不见脸庞,只见一道道呼出的白气,急促而朦胧,又迅速消散。他低声说道,兄弟,不是地方。崔大勇说,跟我走,我有地方。刘宁上前几步,贴着刘菲的耳朵说,去个厕所,忽然想方便一下。刘菲转过身去,见他跟着崔大勇从站台往外走,雪花像帷幕一般,在刘菲的眼前缓缓下降。他们一直走到外面,摩托停在路边,崔大勇拉刘宁上车,在雪里行进半个小时,将他拉到浑河岸边。

几处浮冰在河上,落雪不化,有鸟夜行,一白一黑。二人站在河边,望向对岸。崔大勇说,认识我不。刘宁摇头。崔大勇说,再想想。刘宁说,想不起来,但能猜个大概,我在沈阳,总共就那么点事儿。崔大勇说,给你提个醒,我师傅是在你家死的。刘宁说,你是他徒弟。崔大勇说,对,枪你见过吧,我帮他做的,他要去崩你,本来我要去帮他,但那天慢了一步,这些年每次想起来,都挺后悔,枪当时做了两把,我的藏在修理部仓库,前天我又找出来,今天终于跟你见面,晚了十几年,这都是命,该认就得认。

刘宁说,照着脑袋来,要是瞄不准,我帮你指挥。崔大勇说,嘴挺硬。刘宁说,但话要说清楚,你师父当天喝醉,过来找我,说话前言不接后语,毫无逻辑,装的,想讹一笔钱,当时他病了,挺重,但家里谁也没有讲。崔大勇说,这我知道,我跟着去医院查的。刘宁说,我反复解释,你师傅后来说,本来也没想要我命,但是我运气好,他运气不好,我说,理解,要钱没有,但酒管够,我下楼买酒,上来跟他一起喝,俩人一斤半,一滴没剩,我说,哥,今天差不多了,回家睡觉,明天早上起来,你要是想不开,我还陪你。他扑通一跪,跟我讲,不愿意醒,就想死,不给任何人增加负担。然后扔过来一串钥匙,跟我说,今天你让我死,那是功德一件,我要是死不了,刘宁,你现在去我的修理部瞅一眼,进门左边角柜,最短的那把,开第二个抽屉,里面都是钥匙,各家各户的,你数数,一共多少把,我没说话,他继续说,谁来配钥匙,其实我都挫出来两把,手心暗藏一把,自己留着,几门几户,都标得清清楚楚,另外我还有别的东西,别忘了我是干啥的,刘宁,你是外来户,这个事情你来做,合适,我的这个病长在脑子里,恶化之后,怕控制不了自己。我跟他说,这忙我帮不了,算是犯罪,你也冷静一下,我出去换两瓶啤酒,咱们漱一漱口,你在这等我,对了,哥,屋里有我自制的颈椎治疗仪,我脖子不好,以前落下的毛病,每天都得用一会儿,调节一下,但最近有时用,不太方便,时松时紧,你手巧,帮我看看,怎么改造为好。

崔大勇说,那你去修理部没有。刘宁说,我出门时,顺手把他扔过来的钥匙揣在兜里,连跑带颠,去了趟修理部,拉开抽屉,情况属实,钥匙一排一排串起来,规整有序,像部队,柄上绑着白胶带,几楼几号,是谁家,记得一清二楚,我推上抽屉,出了门,下午喝酒是真难受,风还大,我坐在道边,有点想吐,抽了几支烟缓缓,清醒一些,又拎着啤酒回家,打开门后,发现他吊死在里屋,治疗仪帮了点忙,我心里有准备,但还是怕,坐在地上,直冒冷汗,自己喝了半瓶酒,然后我翻了翻兜,发现了你做的东西,工艺挺糙,但粗中有细,拎着有点分量,不错,让人觉得可靠。我洗了把脸,清醒清醒,将它夹在一摞衣服里,收好行李揣上钱,连夜坐车回到鹤岗,办点我自己的事情,具体是什么,你不用多问,本来之前我也要回去,但有了这东西,仿佛帮我下了个决心,虽然后来没用上,但也挺好,不然今天还出不来。崔大勇说,故事编得挺好,我差点就要信了。刘宁说,信不信在于你,我不干涉,说多也没用,我就最后几句,后来我在凌源二监打的罪,刚开始受不了,处处委屈,也想过死,后来就不想了,有位同住的狱友,会背圣经,从早到晚,都能讲下来半本,头头是道,声若洪钟,开始我很反感,听不进去,后来有时听听,觉得也有几分道理。有一次,我问他,像我们这样的,神还能管么,他说,一管到底,神自有选择,有些事情他让鸽子去做,有时他也差遣乌鸦去做,乌鸦贪婪,叼着食物不放,神就让它去叼回饼和肉,这说明神不仅使用洁净的人,也将使用我们这些不洁净的人。这话以前不懂,但总能梦见自己在河边,飞鸟行过,河水上涨,影子下沉,刚才你骑着摩托载我至此,我下来一看,心里就亮堂了,原来今天就是神使用我的日子。

我从卫生间出来后,发现言言仍未入睡,捧本旧书迎着台灯看,光线昏暗,读起来想必也很吃力,我缓缓将书从她的手里抽离,示意让她睡觉,她闭上眼睛,翻了个身背对着我,我将台灯关掉,躺在床上,酒精的作用正逐步衰减,头脑愈发清醒。山间无光,黑暗极为沉重,覆盖在我们的上方。

我的心绪颇为不宁。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叙述的这篇小说,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,但依照以往经验,我心中大致有数,既然故事讲述得如此清晰,那么往往也就不必再写了,几乎是不可能写好的,我从来都不是一位缜密规划再逐步实施类型的作者,将写作这种玄妙的智力活动当作项目施工进行分解,于我而言,多少会丧失一些趣味,所以整个故事到今晚为止,言言也许是唯一的读者,这没有什么了不起,我也能接受,并不觉遗憾,所有关于它的疑问可以告一段落。我也放松一些,不必为填补其中的一个缺陷,再去完善说辞、牵引线索、编造情节,而这些混搅在一起,盘根错节,相互浸没,又会构成新的缺陷,最终落入往复的黑洞之中。今夜的讲述使我避免了这样的遭遇。

另一方面,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山中夜晚,我竟然非常想念刘菲,当然,并不是小说里的虚构角色,而是我的那位朋友,不可否认的是,二者的形象在某一时刻是重合的,交错之后,又逐渐分离,互为映像,在时间里游荡,在讲述的过程中,有时我竟也十分恍惚,将对于这位虚构角色的情感转移到我的那位朋友身上,这是十分隐秘的经验,难以启齿,也没办法解释,我极力想要将二者分开,但却无济于事。我睡着之后,这种情绪在梦中仍然缠绕着我,如同刚刚洗净的果实,不小心掉落在地上,无人再去拾起,唯有声声叹息,但尘土与水,却会将其抚养,它以光的速度重新生长,并再次来到我的面前。

第二天早上,外面的流水声将我唤醒,言言比我起来得要早,并且已经漱洗完毕,说要出去透口气,在院里等我。我躺在床上,抽了支烟,又将东西收拾好,出去与她会合。周亮正跟言言聊天,我打过招呼,然后问言言,睡得如何。言言说,不怎么好,打雷下雨,早上还有鸟儿叫。我说,我怎么没听见。周亮偷笑着说,你能听见啥啊,从来睡得都很死。我看看言言,言言朝着我点点头,证明情况属实,我更加困惑,不过地面上确实是湿的,缸里的水位仿佛也略有升高。

我与言言、周亮共同吃过早饭,李闯还未起床,他昨天应该睡得比较晚。我提议在山中随便走走,雨后空气清新,言言说没睡好,要继续回房休息,于是我跟周亮二人出门,从后面出去,走上一条小路,继续向上攀登。

不到半个小时,便走到尽头,虽然距山顶还有一段路程,但已无台阶,向上只有一条土路,曲折隐藏在树丛之间,愈发狭窄,一眼望不到深处,淡蓝色的雾气笼罩其间。周亮问我,还走么。我说,去看一看,时间还早。周亮点点头,我们继续向前进发,但没走几步,便又被巨石拦住,我们推测,这些巨石应是后来搬运至此,要做成某个景观。周亮坐在石头上,对我说,时间太快了,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。我说,什么意思。周亮说,还记得吗?高中毕业之后,你、我和赵昭,也爬过一次山。我想了想,说,印象不深。周亮说,北镇附近的一座山,当时也没有完全开发好,但奇峰怪石无数,景色不错,山很难爬,相当陡峭,有的地方几乎是直上直下,必须相互携扶,手脚并用。我说,二十多年前的事情,完全记不得了,我们爬上去了吗?周亮停顿了一下,然后对我说,你只爬到一半,在瀑布对面等我们,看管行李,我和赵昭轻装上阵,最终爬到山顶。

这时,我的电话响了起来,是李闯打过来的,问过我们的情况后,他告诉我,自己已经醒来,并且马上要去吃早饭,让我们回去收拾一下,准备下山回家。挂掉电话后,我对周亮说,李闯起床了,喊我们回去呢。周亮站起身来,拍拍裤子,对我说,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

郊游归来后,我与言言的相处向前迈进一大步,彼此逐渐熟悉,交流愈发平顺。短暂的几天时间里,我们甚至结成一个小小的同盟,她偶尔会跟我抱怨赵昭对她的管理,从学习到生活,各个层面,无微不至,表面上开明,思想前卫,态度豁达,但也令她时有窒息之感。最开始只是简短几句,听不出情绪,仿佛是在对我进行试探,得知我也持相似态度,并曾深受其苦后,她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同情,但与我之间的隔阂却一点一点消失了。

每天饭后(基本是我做饭,她虽在南方长大,但好像更习惯于北方饮食),我们一起去附近散步,从院门出发,向东步行约十五分钟,会到达工人村之腹地,此处曾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,如今略显失色,我给她指着几个昔日的雕塑,两只梅花鹿,其中一只已经非常残破,我说,在你小的时候,我们曾在这里合影,照片我还留着,其中一张是我抱着你,另一张是你骑在鹿的背上,向我招手。言言没有说话,走过去仔细端详那两只鹿,我站在她的身后,看她踏上台阶,趁她不注意,想再拍几张照片。她抚着鹿角,猛然回望,我只好收起手机,若无其事地向旁边走去,买回两根雪糕,在天黑之前,我们迅速将其吃完,手里拎着雪糕棍儿走了很远。

向西步行约十五分钟,便是一道铁路,我跟言言说,从前它是作为分界线存在,每次经过火车,道口放下栏杆,两侧的车都要停下来,等待很久,有时是十几分钟,警报声一直在响,到后来却忽然停止,栏杆重新抬起,并没有火车过去,所有人便都很失望,有首歌里唱过类似情绪,长长的站台,漫长的等待,只有出发的爱,没有我归来的爱。此时,我们贴着侧面的护栏站立,等待火车的经过,已经驶过两趟,非常长,车厢难以计数,天色将晚,壮阔的深蓝光芒投向我们,不断迫近,我提议回家,言言说想要再等一趟。很快,警报声便又响起来。我贴过头去,小声问她,你有男朋友吗?她目视前方,反问我一句,你和我妈为啥离的婚呢,然后顿了一下,转过头来,又补充一句,你是不是也想说,情况很复杂,说来话长啊。我说,你妈是这么说的吧。她说,对。我说,那我不能这么说了。她说,也不是。我说,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。她说,其实你也不是非得讲,这些事情我并没有那么关心,就好像刚才你问我的一样,你也没那么关心。我说,那好,就先不讲。她说,我之所以要问,就是怀疑你也根本不知道为啥离的,就像当年也不知道为啥要结婚。我一时语塞,不知如何解释。言言叹了口气,如同安慰一般,又对我说,唉,但是放心吧,我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。

我不知道她或者同龄者,对类似问题到底有何种程度的思考(这几天的接触,将我固有概念完全打破,我发现自己远不能将她作为晚辈来相处,她对待部分事物的态度虽不能算是成熟,但却总在我的意料之外)。从我的角度来讲,我和赵昭之间,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,厌恶透顶,那倒是真不至于,毕竟我们性格都没有那么强硬,但正是这种相互的妥协与软弱,造成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。回想起共同生活那几年,我如身在泥河,污淖重重,四下无人,晦暗而孤独,外物不能使我有任何亲近之感,妻女也不行。赵昭想必也是如此,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。我们很少发生争吵,但彼此冷漠,视若不见,这便更令人绝望,争吵意味着我们还在拼搏,奋力拯救彼此,但那时我们真是无话可说,这种分裂持续了很长时间。有段日子里,我脑子里始终盘旋着格林厄姆·格林的那句名言,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、更利落地离开人世。我并非是要践行,而是单纯地对这句话进行推演,在不可知的内心深处沉思,循环往复。直至有天清晨,醒来之后,我们在床上又躺了很长时间,言言在一边哭得很凶,而我们谁都没有去管。我半闭着眼睛,在哭声里,却感受到窗外季节的行进,它掠过灰暗的天空侧翼,发出隆隆巨响,扑面袭来,仿佛要吞噬掉光线、房间与我;远处的河流在融化,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,从高处下落,激荡山谷。在噪声与回声之间,我听见赵昭说,我有点事情,想跟你商量。我说,什么都不用讲,什么都不用,不需要的,赵昭,我们不需要的。

有必要说一下我和刘菲的事情。我将言言送走之后,生活恢复常态。随后一段时间里,为了摆脱之前的某种想法,我开始与刘菲频繁联系,我认为她或许是突围的关键人物。我邀她共同饮酒,她起先觉得莫名其妙,后来也接纳了,其时,她也来过我家数次,我做几道不错的菜,吃得相当愉快,关系进展较为顺利。甚至在她去外地进货时,我还在商场帮她守过几天摊位,虽然并不太擅长,市场嘈杂,人流密集,令人厌烦,但我劝说自己,也要去逐渐适应,总要有所付出。

这一段的交往也使我发现,我对刘菲并不十分了解,在我从前的印象里,她颇有几分风情,来者不拒,开朗乐观,不拘小节。但实际接触时,我发现她的内在性格跟外表差别很大,经常会露出小动物一样的警惕眼神,其心思缜密,对他人情感的细枝末节也能照顾得到,反应迅速且得体,她在经营童装生意的同时,还有几项其他投资,对于未来很有规划,这些都令我感到意外,相比之下,我过得简直是浑浑噩噩,一塌糊涂。

我努力向她所期望看到的方向转变,振作精神,每日固定时间写作,颇有规律地进行阅读和锻炼身体,深秋时节,我还带着她去爬过一次山,经过我在夏天时曾住的院落,发现里面好像已经无人打理,山门紧闭,灰尘遍布,如同一座破败的寺庙,日落风起时,我们沿原路返回。

登山过后几日,我正式向刘菲提出,想要开始这段关系,她却将我拒绝,我很不解,追问原因,她也没有说清,大致意思是,要是放在几年之前,也许有机会,是可以在一起的,但现在不行了,那段时间过去了,既无法追回,也不能重现。我对此十分不解,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呢?过去的又是些什么呢?到底是什么主宰着我与刘菲之间的关系?想不明白。被拒之后,我非常失落,偶尔街上与刘菲碰见,她对我客气得不像话,像是对待那些来买衣服的顾客,仿佛在我们之间,从未有过那些亲密的时刻,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,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处于停滞状态。

一次酒后,冲动之下,我给赵昭打去电话,告诉她说,我想去南方生活一段时间,准备多陪陪言言,以弥补逝去的时光。赵昭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,说道,你是不是还想说,她走之后,你的心里仿佛像漏了一个大洞,呼呼灌着西北风啊。我没有说话。只一瞬间,赵昭便收起她的嘲讽语气,面庞严肃,语调冷淡,对我说,这些事情你没必要跟我讲,自己决定,如果当我是朋友,来咨询意见,那么我的建议是,你不要来。我还是没有说话。赵昭说,对了,言言对你的印象还不错,回来后提过你两次,如果我这么说,你能好过一些的话。

我仍准备动身前往南方,临走之前,约李闯和周亮来为我践行。我们在一家烧烤店吃到很晚,每个人都喝了十几瓶啤酒(不太寻常,通常是我和李闯喝得较多,周亮对酒极为克制),酒后,李闯提议去洗浴中心,连洗带住宿,享受最后的好时光。于是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,李闯坐在前面指路,我和周亮坐在后排,期间,周亮并没有说话,但将他那一侧的车窗完全摇了下来,风猛烈地灌入,噪声很大,我一下子精神起来,紧抱双臂,挺直身躯。周亮转头望向我,一字一句地对我说,我离婚了。

十一

李闯与我是初中好友,他成绩一般,没读高中,毕业后去技校待了两年,然后买了个专科文凭,在社会上摸爬滚打,从事过许多行业,为人义气,能有今日小小成就,全凭昔日友人协助,此外,他也娶到一位家境不错的妻子。周亮则是我介绍给李闯认识的。我与周亮、赵昭是高中同学,他们二人同桌,我坐在后面,平日交谈较多,关系不错,时常一起出行,进而结成同盟。周亮在高中时,对赵昭颇有些好感,举止显著,心思外露。赵昭虽不接受,但也没有拒绝,态度暧昧,我当时对赵昭没有任何想法,但她却很依赖我,大概是由于我的存在是对二者关系的一种制衡。高考之后,周亮发挥失常,去南方读书,学习法律,进入另一片天地,而我和赵昭则考入北京院校,从此来往较为密切。

有一年寒假里,周亮来我爸的修理部找我,言辞激烈,如同拷问,想知道我与赵昭的关系进展到什么地步,我不是很愿意讲,因为其实还什么都没做,只是牵手吃饭而已,没有实质性接触。周亮打听出来之后,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,大度地告诉我,不要着急,这种事情,或早或晚嘛。然后摇晃着离开,志得意满,与来时判若两人,我对这一幕印象很深。

这些年里,周亮总有机会出差去上海,并且常与赵昭见面。要是说我对他与赵昭之间的关系没产生过怀疑,对不起,那是不可能的。多年以来,周亮始终充当知心好友的角色,甚至可以说,他对我们二人的秘密了如指掌,而以我对他的了解,只要有乘虚而入的机会,他也一定是不会放过的。

每隔一段时间,周亮都会向我通报赵昭的境况,我既很想知道她的这些消息(必须要说明的是,我对赵昭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,这种关切完全出自一位普通朋友的友爱之心,以及作为小说作者天然的好奇),但同时并不想从周亮的口中听到,所以内心十分矛盾。这次出行后,我得到的信息是,周亮虽然经常与赵昭见面,但言言却不知道这个事情,他与言言也没见过面,从无接触,这仿佛也在印证着另一些事情的存在。

我对周亮的态度也很复杂,一方面来说,结识几十年来,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过我的事情(至少我没有证据去证明),反而关爱有加,嘘寒问暖,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,也的确伸过手来;另一方面,在这几十年里,我却被他造成的这种温暖的阴影所笼罩,无论在读书时,还是在毕业之后,结婚又离婚,失业或者写作,这种阴影始终逼迫着我,有时我甚至会想要躲起来,却又无处藏身。这点说出来的话,许多人恐怕都不太能理解,但我也没法进一步解释了。

上面提到,我与言言回家之后,相处得比较愉快,在一起也探讨许多事情,彼此竟然产生一些父女之间的亲密感,这让我很意外。她要离开时,我竟十分不舍,决定买张机票,将她护送回去,以便能跟她多待一段时间。我回顾从前,对于她在幼年时的那次离别,我已毫无印象,完全不记得是在何种场景之下将她们送走的。

出发之前,我给言言和赵昭买了一些礼物,同时也有给赵昭男友的,按照我的预想,礼物会经由赵昭之手转交,说是言言帮忙带回来的,这样也许会留下一些好印象。言言盯着行李箱里面成堆的礼物,跟我说,老班,适可而止。我说,啥意思。她说,过犹不及。我说,我发现你这毛病好几天了,四个字儿的话能不能少说一些,显得特别装,不好。言言说,但你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这么说话的,我是跟你学的啊。听到这里,我忽然鼻子一酸,险些落下眼泪,不知说什么好。恰好此时,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,巨大的轰鸣声代替我进行回应。在几万米的高空里,光芒刺眼,言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,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,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年里失去的那些时间。

在此时,我本来应该做一个小小的决定,但那个念头只是一闪,便立即被我打消了。取而代之,反复盘旋在我脑中的,则是另一个可怕的想法,刚才也提过一点。那便是,我忽然意识到,多年以来,我所了解的关于赵昭的私人生活,可能完全是周亮编造出来的(我在与言言偶尔聊天时,发现有些事件对不上,她毫不知情,并且也从未听说过母亲结交过男友),换句话说,我怀疑周亮在我的世界里重新塑造出来一个远方的赵昭。而这个形象,与现实中的赵昭,并不完全相符。进而,我联想到的是,这些年来,我个人史上的许多重大时刻,诸如学业、工作或者婚姻等,在关键节点上,好像周亮都有参与,他的声音尖锐、激昂并且坚定,支持也好,反对也罢,总是有办法使我屈从于他的选择。也就是说,我仿佛一直在被周亮挟持着去生活,他或许才是我人生的隐秘驱力,想到这里,我有些不寒而栗,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。

十二

当天,我和赵昭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出来,共进一顿午餐,啤酒冰凉,我喝得畅快,一杯又一杯,看得出来,赵昭的心情也不坏,胃口不错。这顿饭我们吃了很久,仿佛只要不结账,就还不算是彻底分别。喝到后来,我有些醉,问她,当时是哪一个瞬间,让你决定要嫁给我。赵昭反问我,你觉得呢。我说,应该是有一次醉酒,你带我回到住处,半夜口渴,醒来喝水,然后你也一直没睡着,那间屋子没拉窗帘,映着外面的星星,我们做了一次。赵昭说,你说话小声一点。我说,做完之后,我半闭着眼睛,给你背了首我写的诗。赵昭说,事情记得,但不是这个瞬间。我说,那是哪个呢?赵昭想了想,说,记不起来了。我说,也许根本没有那样的一刻。赵昭说,那首诗,怎么说的来着,我还想再听一遍。我把烟掐灭,眼睛望向窗外,午后的阳光如漫溢出来的时间,缓缓流经我们两人,我忽然觉得自由无比,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,熟练地背诵出来。

不能失去我

海里的一粒谷

十二柄鲸在餐桌上轮流看守

不能失去我

冰里的一滴火

十二轮象在词典里巡回搜索

不能失去我

比针还细的钥匙

一枚针孔就能闯入一头飓风

不能失去我

有人念起名字

像念着所有语言里唯一的诗

而我不能写诗

心里填满干粮

生活是一场蝗灾

不能失去啊,不能失去我

轻轻勾住天空的

玻璃耳朵

>>>>>>访谈<<<<<<

第01期

张抗抗:云缝|重金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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